圖書館的生死書

2009-08-13 18:42:58      朱大可

  文/朱大可

  圖書被制造出來的目的大多不是為了閱讀,而是為了消除人類對時間的恐懼。書籍和圖書館勸慰了人類,使之產(chǎn)生了知識得以保存的幻覺

  圖書館是圖書的居所,通常也是腐敗的象征,它充滿了字紙的霉變氣味。那些發(fā)脆的書頁被時間的涌流所摧毀,逐漸頹廢下去,直到某位讀者把它從灰塵中喚醒。南方的潮濕氣候加劇了這種令人絕望的屬性。而在那個被重新打開的瞬間,塵世的光線重新照亮了它,令那些休眠的字詞蘇醒,重新變得明亮起來。但大多數(shù)圖書的命運卻不是這樣的。當(dāng)它被放進書架的瞬間,它就進入了死亡的程序,被厚厚的灰塵所覆蓋,直到數(shù)十年后被徹底清除為止。圖書被制造出來的目的大多不是為了閱讀,而是為了消除人類對時間的恐懼。書籍和圖書館勸慰了人類,使之產(chǎn)生了知識得以保存的幻覺。但事實上,書籍所保留的大多是廢棄的思想。書籍就是世界上那種最沉重的塵土。

  像大英博物館那樣,幾乎所有盎格魯撒克遜風(fēng)格的公共建筑都會提供一種巨大的體量和尺度。澳大利亞新南威爾斯州立圖書館的藏書室也是如此。它的閱覽室像一座小型的室內(nèi)廣場,四周被抵近天花板的高大書架所環(huán)繞,那些精裝圖書散發(fā)出數(shù)個世紀(jì)前的古舊氣息,大量的知識和被廢棄的字母堆積在迷宮般的書架上,承受著歲月的漠視。它們黯黃色的面容隱匿在書架的陰影里,從那里眺望著星移斗轉(zhuǎn)的宇宙。我曾經(jīng)花費了3周時間在那里查看100年前澳洲唐人街中文報紙的縮微膠卷。管理員小姐衣著時尚,擁有一頭金發(fā)和剪裁得體的黑色衣裙,她的笑容和窈窕身軀是對書籍的一種反面詮釋。她生氣勃勃,渾身散發(fā)出性感的氣味。

  在建筑體量上更為精巧的是“上圖”,它原先坐落在跑馬總會的館所里,和殖民地賭徒的命運休戚與共,但它看起來比誰都更像是埋葬圖書的棺槨,巨大的時鐘幾乎保持著靜止?fàn)顟B(tài),象征著時間的凍結(jié)。上千萬種圖書在其中被貯藏、封存和死亡。在大樓的古典風(fēng)格和圖書的腐敗氣息之間,存在著一種秘密的契約。

  我自幼就膜拜這座非凡的容器,為其新古典主義建筑上的各種殖民地細(xì)節(jié)而心醉神迷。它光潔的大理石樓梯和走廊、橡木書架和胡桃木桌子,都成為早期記憶中比較堅硬的部分。它是我少年時代所遭遇到的最大迷宮,其神秘氣質(zhì)改變著我的精神行進的路線。20世紀(jì)90年代初期,我曾經(jīng)每周都去那里讀書,仿佛是一種固定的禮拜。我絕望的心靈只有在那里才能獲得短暫的平靜。但我從未聆聽過它的鐘聲。它是緘默的,卻像教堂那樣說出了最高的聲音。自從它被遷移到淮海西路后,便退化成了一座普通的沒有“文化記憶” 和“歷史深度”的公共建筑,跟所有新生的圖書館一樣,被“現(xiàn)代性”所剝光,潔凈,光鮮,一覽無余,其神秘性和歷史性消失殆盡。

  但圖書館不僅是書籍的墓地,有時也扮演了啟蒙主義公社的角色。在大學(xué)讀書期間,我始終是一個行為不良的逃課者,執(zhí)意要與那些無聊課程和陳舊教材為敵。我在家對面的盧灣區(qū)圖書館里苦讀,每天至少閱讀10—15種以上的圖書。女管理員時常對我的借閱頻度露出厭煩的表情,仿佛我在蓄意消耗她的體力和生命,我為此忐忑不安,仿佛每一次借閱都是可笑的犯罪。

  在一個寒冷的冬季,飛雪悄然堆積在窗臺上,讀者們發(fā)出了喜悅的騷動??矗卵┝?!一個膚色黝黑的女孩輕聲說道。她的純真微笑令人怦然心動。書和雪的對位竟然構(gòu)成了一種溫情的語境,讓那些受凍者感到了欣慰。我還注意到,幾乎所有的公共圖書上都曾留下各種可疑的污漬和斷發(fā),它們形跡骯臟,卻又令人難以舍棄。但如此饑渴的讀書時光早已流逝。

  去年我在永嘉路開會,中午和一位朋友溜出去,到盧灣區(qū)圖書館樓下的茶室喝了一杯咖啡,發(fā)現(xiàn)圖書館已經(jīng)被店鋪和市場所包圍,幾乎看不到什么讀者從那里出入。它正在變得日益孤寂,卻依然神色黯然地佇立著,仿佛在等待被歷史終結(jié)的命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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