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靜江：一代南潯商人的興衰

　　張靜江一手筑就的財富，與其一生的民國理想，一如江南曲折綿延的水道，推搡著他沖向歷史漩渦的最深處。

　　文 │ 本刊記者 張玲玲

　　南潯之富，始于明朝萬歷年間，《南潯鎮(zhèn)志》作者劉大均在其 《吳興農村經濟》 中說：“吳興蠶桑之盛，甲于全國，而南潯一區(qū)絲業(yè)，又甲于吳興?！薄短罩旃赂黄鏁吩唬骸翱壗z莫精于南潯人，蓋由來久矣。”

　　臨近太湖，浙江湖州南潯鎮(zhèn)以繭繅成生絲為主，絲織業(yè)還不如鄰近的雙林、濮院等鎮(zhèn)發(fā)達。最早南潯繅絲主要賣給廣東商人，隨著上海開埠，南潯人開始自主尋求貿易渠道，一代商幫就此崛起。《南潯鎮(zhèn)志》里描述過當年絲市盛況：“小滿后，新絲市最盛，列肆遍闐，衢肇有塞?！?/p>

　　當地人用動物的體積和數量來比喻鎮(zhèn)上的大戶人家——“四象、八牛、七十二墩狗”?！八南蟆奔词亲鴵戆偃f兩白銀的巨富，包括劉、張、龐、顧四大家族。張靜江即出生于“四象”之一的張家。

　　張靜江的故居坐落在南潯東大街108號至110號之間，名為“尊德堂”。那條長長的青石板道，以及粉墻黛瓦與一池碧波，見證過太多南潯商人的歷史。南潯作為中國早期資本主義萌芽地之一，這里誕生了家產能占清政府年收入七分之二的巨富。而如今，唯獨精雕細刻的門楣與牌樓和掛在墻上發(fā)黃的老照片才依稀可見當年鼎盛。

　　相遇

　　張靜江(1876-1950)，字人杰，祖籍安徽懷寧。清代徽商幾乎把持了整個兩浙的鹽業(yè)，祖父張賢手持10萬引鹽(明清制：以鹽若干斤為一引)。張靜江自小瘦弱，眼睛近視。因為童年時救火，造成雙腿癱瘓。

　　成年后，張靜江的父親為其捐了一個官，是希望張靜江在清廷體制里有所發(fā)展，但張靜江卻最終背離了父輩期望，走了一條全然不同的道路，可謂“毀家紓難”。

　　張靜江26歲那年，隨浙江籍老鄉(xiāng)往返于巴黎，為候補道員。但出行多為行商貿易之便。在離開巴黎的游輪上，張靜江與當時已經為革命領袖的孫中山不期而遇。

　　孫張兩人的相遇被后來者屢屢提及，這兩人因緣際會，惺惺相惜。離別之時，張靜江對孫中山承諾，如革命需要資金支持，發(fā)一封電報即可，并以ABCDE為款額暗號。

　　1905年，西方的野心家已經用堅船利炮砸開了古老國度的封鎖。域外悲風驟至，國內形勢云波詭譎——袁世凱的北洋六鎮(zhèn)新軍訓練完成，勢如破竹；小型起義此起彼伏。孫中山與張靜江的相遇只是亂世流離中的一尾淺波。

　　這一年初，孫中山在日本成立同盟會。孫中山的起義，亟需資金。山窮水盡之時，孫中山想到張靜江。盡管黃興等人多加勸阻，孫中山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給張靜江發(fā)了一份電報，電報僅有C一字。數天之后，巴黎三萬法郎匯款悉數寄到，自此張靜江被革命黨人視若天助。

　　在1906年的一年間，張靜江不問匯款用途，不斷給孫中山匯去錢款。同盟會各地起義不斷，張靜江財政窘迫，甚至賣掉他在巴黎的通運公司所經營的一個茶店，以及在上海思南路的三套花園洋房，以資革命。但個人力量畢竟有限，所以張靜江先是“脅迫”堂兄張石銘借款，又將舅舅龐青城以及南潯富豪拉入同盟會。因此，當時的南潯巨富，或多或少都牽涉進民主革命。1914年，孫中山在日本籌建中華革命黨，并任命張靜江為財政部長。

　　1924年，由穗北上的孫中山病重，張靜江拖著孱弱病體陪伴其左右，并每日記錄下孫中山自病重到去世所有變化。孫中山知道去日不多，留下兩份遺囑，張靜江為遺囑執(zhí)行人之一。1926年，孫中山離世，張靜江在遺囑上僅書“張人”二字，便因悲痛難以自持，執(zhí)筆之手顫抖，再也寫不下去。

　　隨后，張靜江作為民國元老之一，被推舉為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主席。但僅僅兩個月之后，張靜江以身體抱恙為由，辭去職務，并親手將中國政壇的另一個風云人物——蔣介石推至權力巔峰。

　　浮沉

　　張靜江與蔣介石之間，既有同鄉(xiāng)之誼，亦有張靜江惜其少年英雄之義。與黃興同為孫中山的左右股肱的陳其美是張靜江的湖州同鄉(xiāng)，蔣介石為其下屬。1916年，陳其美被暗殺后蔣介石與張靜江結下蘭譜。

　　張靜江不遺余力在黨內推舉蔣介石，甚至親自操辦蔣介石的婚姻大事，使陳潔如成為蔣的北伐夫人。蔣介石后依附民國四大家族之一的宋家，與宋美齡聯姻，為二人關系破裂埋下伏筆。

　　1928年到1937年間，張靜江與蔣介石因治國方略不同而漸行漸遠，終至決裂。張靜江被排擠出政治權力中心，但他卻在政局的跌宕起伏中輾轉找尋到了個人經濟事業(yè)的最高峰。

　　張靜江認為，時局已定，理應循三民教義宗旨，發(fā)展經濟。他說：“本會期于最短期內實現總理建國方略之全部計劃，力矯昔日官辦事業(yè)之弊，以增加國家資本，而裕民生?！焙喲灾?，即要發(fā)展私營企業(yè)。

　　基礎建設是張靜江的另一個發(fā)展思路。1929年12月，張在呈行政院文中說：“時局多故，軍事頻仍，建設事業(yè)反大受其影響，如鐵路、電政、航政之類，每當軍事發(fā)生，關于軍隊之輸送，消息之傳遞，其供應極繁，其所受之犧牲損失亦最巨，致此項建設事業(yè)年來不惟毫無進步，且日益凋敝?！?/p>

　　因此，1930年3月，張靜江向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提交《確立全國建設經費保管支配方案以利建設案》，建議成立由財政、交通、鐵道、工商、農礦各部部長及中央建設經費保管委員會，實行建設經費會計獨立制。每年關稅收入增加額、土地稅收入增加額、中央及各省官營事業(yè)收入，須全部用作發(fā)展建設事業(yè)之用，規(guī)定“各地方收入，除土地稅增加額之外，應以30%-50%作為建設事業(yè)之用”，以期限制蔣介石對財政干涉及建設費用挪用。

　　近代中國，藩籬盡撤，權力操諸外人，因此張靜江注入自己民族情感，力求振興煤礦業(yè)，相繼整頓長興煤礦和創(chuàng)建淮南煤礦。1929年6月，張靜江提議以鐵路電力水利事業(yè)為重心，“公營企業(yè)，耗費公帑。造路需要大量資本，加上糜費，何來如許資本？”因此他發(fā)動民間資本營建民營鐵路。1932年張靜江聯合蔣介石、宋子文、杜月笙等82人，成立“商辦中國鐵路公司”以集商股鐵路。在其營造的鐵路中，大部分由民間集資。

　　在任建設委員會委員長期間，張靜江手中只有公款10萬，但創(chuàng)造了5000多萬的價值，鋪通了浙江全省主要交通干道，獎勵實業(yè)，振興國產。

　　1929年，浙江省政府首次舉辦杭州西湖博覽會，這在全國都是創(chuàng)舉，規(guī)?？涨?，氣勢恢宏。時任浙江省政府主席的張靜江表態(tài)說：“此次博覽會為建設先鋒，中外觀瞻所系，于會場設備暨修治道路、橋梁工程，自應略求完美，不容簡率。”西湖博覽會會址就選定在孤山和里西湖一帶，新新飯店被指定為“迎賓館”。張靜江就在離新新飯店一箭之遙的葛嶺寶云山山腰建起了住所“靜逸別墅”。西湖博覽會后，北山街(現名“北山路”)一度改名為靜江路，以紀念張靜江這位有功之臣。而新新飯店和靜逸別墅則一直保存使用到今天。

　　1929年3月，國民黨三大，張靜江由中央執(zhí)行委員改任中央監(jiān)察委員，失去了在中央執(zhí)行委員會中的表決權。1930年底，辭浙江省政府主席，專任建委會委員長。1931年6月，國民黨三屆五中全會決議建設委員會應將各部主管事業(yè)分別移交各部主管。不久，國民黨成立全國經濟委員會，由宋子文領導，建委會成為一座空衙門，委員長之位幾近閑職?？箲?zhàn)開始之后，1938年1月，蔣介石藉建委會部門分散、機構臃腫為由將其撤銷，改由經濟部資源委員會接管，張靜江獨剩得中央監(jiān)察委員一職。

　　日暮鄉(xiāng)關

　　1938年，身患眼疾的張靜江先經由武漢前往香港，并自香港前往瑞士日內瓦治病。在飛機上，張靜江愴然回望故國，對賬房先生李力經說，此去怕是再也難回了。

　　難以回去的，不但是張靜江，還有南潯商人的煊赫。隨著以日本為代表的機器繅絲開始興起，傳統(tǒng)手工制作的土絲在成色上遠不及工業(yè)繅絲，難與日本廠絲競爭，被意、法等國所棄。1921年，南潯洗粉兜曾創(chuàng)辦了一家繅絲傳習所，耗資數千元，試圖改進輯里絲的質量，但隨即停辦。直到5年之后，才由“八?！敝坏拿芳覄?chuàng)辦了第一家機器繅絲廠，但依舊難挽頹勢。

　　南潯商人苦心筑就的銀繭帝國，終究在動蕩的時局面前不堪一擊。南潯四大家族隨戰(zhàn)火逐漸沒落，或遠渡重洋，或不再營商。以劉墉之孫，嘉業(yè)藏書樓的主人劉承干為例，苦心搜羅的33萬冊珍貴古籍在1933年家道中落之后，不得不漸次變賣，沒有能夠實現他“非徙藏之，又將謀所以永其傳”的夢想，劉承干曾自嘲：“自我得之，自我失之?！?/p>

　　而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，南潯鎮(zhèn)淪陷，日軍縱火燒房，全鎮(zhèn)一片廢墟。在中國的近代經濟史中，南潯自此了寂無色。

　　張靜江未必不知道，是非成敗轉頭空，多少人能夠成就功名利祿，又有多少人能在僥幸躲過歷史的劫難之后，及時抽離殘局，功成身退？他一手筑就的財富，與其一生民族理想，一如江南曲折綿延的水道，推搡著他沖向歷史漩渦的最深處，早就已經沒有撤退的余地。

　　數月之后，張靜江離開日內瓦抵達紐約，在生命的最后12年中，張靜江再也沒有回過中國。

　　1950年，一如著名醫(yī)學家袁樹珊在張靜江訃文最后的批注，張靜江一生華章零落成泥，在紐約寓所內溘然長逝，終年74歲。

　　(本文參考了《張靜江傳》、《南潯商人和近代南潯的社會變遷》、《張靜江文集》、《傳統(tǒng)經驗與現代理想》、《張靜江經濟思想探析》、《南潯鎮(zhèn)志》，在此表示感謝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