靈魂怎么會一樣重

2011-07-04 19:00:37      挖貝網(wǎng)

  文/劉瑜

  我不怎么喜歡《活著》這部電影,雖說它得過很多大獎,贏得無數(shù)熱淚。

  因為我沒法理解為什么“活著”本身是最高價值。電影里的人物,都好像從不追問他們所置身的時代對錯,只是默默地忍受,在逼仄的政治環(huán)境中百折不撓地求生存。把參加革命的證明裱起來貼到墻上,興高采烈地參與大煉鋼鐵,熱火朝天地往家里刷文革宣傳畫。對文革中倒了霉的春生,家珍大喊:“你要好好活著!”

  可是,非洲大草原上的斑馬也是這樣的,北極寒風(fēng)中發(fā)抖的企鵝也是這樣。其實說到在夾縫中求生存,蟑螂也是如此。

  作為一個信奉科學(xué)精神的人,我不相信靈魂的存在。至少,我不相信有一個寄居在我們身體里的、等我們死的時候煙圈一樣溜走、然后排隊進入天堂、地獄或者轉(zhuǎn)世的靈魂。可是,該如何形容概括那種我認為人內(nèi)心應(yīng)該有的、追問是非的力量呢?它從哪里來?為什么在那里?又為什么有時會熄滅?

  靈魂還是存在的吧。

  沒有靈魂這個詞,形容人的屬性將變得多么吃力。在吃喝拉撒、衣食住行、求生求偶、繁衍、趨利避害、熱了想乘涼冷了想取暖的自然屬性之外,“剩下的”那些東西,總得有一個名字吧,那就叫“靈魂”吧。當然你叫它“嘟嘟嘟”或者“咕咕咕”也行,叫它“加菲”也行。

  除了追問是非,靈魂還主管我們對美的敏感。開車打開收音機,突然聽到一首好歌,我們說:真好聽。走路路過一片油菜花,我們說:真好看。應(yīng)該不會有一頭獅子,或者一匹狼,走到沙漠邊上時,凝神片刻,突然用爪子寫下“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”吧。

  有一回,在一個餐廳吃飯,餐廳突然開始放一段特別好聽的音樂,好聽到令人窒息,而周圍大家還在若無其事地狼吞虎咽——“你們難道注意不到嗎?”這事真叫我抓狂。我怎么覺得所有人都應(yīng)該全體起立敬禮呢。

  靈魂甚至還激發(fā)科學(xué)精神。古往今來,有多少蘋果砸中過多少人,為什么偏偏只有那個叫牛頓的人會抬起頭思考:蘋果為什么往下掉而不是往上飛?不但思考,還研究,還從蘋果身上扯出一整套現(xiàn)代物理,就像魔術(shù)師從袖子里扯出無窮無盡的彩綢。牛頓一定有一個特別熱氣騰騰的靈魂,像大食堂里的蒸籠。我甚至懷疑,在凝視那只蘋果時,他就是上帝本人。

  我當然不相信所有人的靈魂同質(zhì)同量。有一種說法,說每個人死了,都會輕21克,換句話說,每個人的靈魂重量都一樣,21克。我覺得這種說法完全是受了平均主義思潮的毒害。每個人的靈魂怎么會一樣重呢?博爾赫斯能為掉進大海的一枚硬幣寫一首詩,而某些歷史人物甚至不能為饑腸轆轆的一代人起一點惻隱之心。我覺得博爾赫斯的靈魂碧波蕩漾,而后者的寸草不生。

  當然靈魂豐盈的人幾乎是不幸的。靈魂里那么多瓶瓶罐罐,背在肩頭,拴在腳上,掛在脖子上,造成身心嚴重超載,如何能在“夾縫中求生存,競爭中求發(fā)展”?電影《The Road》里,因為饑餓,所有人都開始吃人了,但是那個男主角爸爸就是不肯吃,因為他要守住“心中那點火焰”,結(jié)果他死了;《月亮和六便士》里,查爾斯不肯老老實實做個豐衣足食的倫敦中產(chǎn)階級,非要一意孤行跑到太平洋孤島上畫畫,結(jié)果,他得麻風(fēng)病了;《魯賓遜漂流記》里,魯賓遜不肯聽從父親勸告,非要去海上探險,結(jié)果,他被困在孤島上幾十年。

  這樣看來,鬧靈魂這事,很有可能是種災(zāi)難。二、三級的靈魂還行,那叫春風(fēng)拂面;誰要是鬧十級以上的靈魂就玩完了,因為它會將生活連根拔起。這事想想真不公平。僅僅因為你對真善美的敏感,你就要為之受到處罰。當朋友抱怨他們找不到愛情,因為他們想找的是“soulmate”時,我也忍不住感嘆,唉,靈魂!女的漂亮,男的有錢,還不夠嗎?還要靈魂!

  當然靈魂的重負肯定也不是沒有好處。有詩云:“無限風(fēng)光在險峰”。說的就是你要看到最好的風(fēng)光,就得爬到最危險的高峰去。對此尼采表示“頂”,他說,從存在中收獲最大成果和快樂的秘密就是危險地生活。

  相信靈魂有豐盈和干枯之分,這對我來說特別重要,因為它間接肯定了自由意志。自由意志何以重要?因為在我所有的恐懼中,有一項是:我會不會只是一個木偶而已?我有一條小狗,我每天回家時,它都跑到門口歡呼雀躍熱烈歡迎我的到來。我有個朋友也有一條小狗,他每天回家時,他的狗也是跑到門口歡呼雀躍熱烈歡迎他的到來。我還有個朋友也有一條小狗,他每天回家時,他的狗也跑到門口歡呼雀躍熱烈歡迎他的到來。這事讓我覺得,小狗本質(zhì)上是一種木偶。上帝給它的“程序設(shè)計”就是:當主人回家,它就沖到門口歡呼雀躍。好像沒聽說哪只小狗,無病無災(zāi)時會趴那冷冷地看著回家的主人,想,老子今天心情不好,你給我滾。

  人會不會也是一種程序固定的木偶?我讀過立夫頓寫的

  《洗腦》,他是個心理學(xué)家,把洗腦分為一二三四五六七等N個步驟,并用來分析某國革命中的“思想改造”。此書讀得我毛骨悚然,因為你眼睜睜地看著甲乙丙丁,人們一個個地按部就班地被洗腦。人的這種機械性,真叫我抓狂。以至于作為一個被貼上“自由主義者”標簽的人,我現(xiàn)在每每看到“國家主義者”的言論,生氣之余還會心下有點暗喜,因為人和人如此不同,說明自由意志是存在的。

  當然這很可能是高興得太早。也許只是上帝在造人時比造小狗時,配方更復(fù)雜了一點。我讀過《紐約時報》上的一篇文章,說是有自由傾向的人,一般來說腦子里多出了什么化學(xué)物質(zhì)。我還知道,人們患上抑郁癥,常常是因為腦子里一種叫serotonin的物質(zhì)太少。這樣的信息真叫我捏一把汗,因為誰知道我稱之為“靈魂”的東西,也許只是一個化學(xué)方程式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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