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于臟錢的一切

　　文|李海鵬

　　統(tǒng)治者遇到麻煩與人商量，是得體而且了不起的舉止。比之幾千年

　　的互相屠戮，和平談判和相互妥協(xié)是極富天才的辦法。

　　有一次，我看到一篇外國人的文章說，中國人還沒有真正理解現(xiàn)代文明，因為他們的頭腦里沒有“臟錢”的概念。這話我可不愛聽。這個“沒有”到底是語言學意義上的呢，還是實體意義上的呢？中國還沒有asshole的概念呢，不代表我們這兒就沒混蛋，這只是不同文化里的定義法則不同罷了。唐伯虎就說：“閑來寫幅丹青賣，不使人間造孽錢?！蔽铱础霸炷蹂X”的含義就比臟錢更廣。臟錢只是指非法和不道德的收入，造孽錢連合法侵害的收入都包括進去了。從這個角度說，唐伯虎就很能理解現(xiàn)代文明，倘若他這樣的人得勢，中國歷史就會大大不同。

　　可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是，這類人想獲得社會的領導權，沒戲。吳思先生講，中國歷史就是一個血酬的歷史。哥兒幾個一個頭磕在地上，就拉竿子起了事，東征西討，血沃沙場，終于坐了金鑾殿了，多不容易。這里頭的成本，不折換成利潤，中國式的老天爺都不答應，這利潤就是對天下子民命運的無限裁量權。唐伯虎敢拿刀殺人嗎？不敢，那好，玩兒去。有意見？要么閉嘴，畫畫去，要么來個痛快的，叛亂去。想商量卻是絕對沒門兒—能商量那就是召開議會了。

　　街邊兒那個小孩說了，這不是黑社會嘛！這孩子說得沒錯?？晌疫€有一個意見，就是黑社會也不盡如此，他們做事的主要方法是開會，實在不行了，才用槍解決問題。中國卻甚少類似：一幫窮棒子砸了縣衙，朝廷派出幾個調(diào)研員，你們有什么問題，我們開個會吧！

　　如今我們知道，以暴易暴，殊為不智。擁有暴力者放下暴力，才算擁有了真正的政治智慧。統(tǒng)治者遇到麻煩與人商量，是得體而且了不起的舉止。比之幾千年的互相屠戮，和平談判和相互妥協(xié)是極富天才的辦法。姑且站在統(tǒng)治者的角度想一想，英國國王1215年被商量了一回，簽署了《大憲章》，后輩們現(xiàn)在還住在白金漢宮里呢。同時期的宋朝皇帝呢，跟誰都不商量，從1276年起就失了大位，即便沒有蒙軍南下，我看他們的皇位也坐不到戴安娜王妃大婚那一年。

　　這就是我們的現(xiàn)代文明免于兵禍、賴以存在的常識所在。問題僅僅在于常識未必總被賞識。

　　要是我?guī)е袢者@點兒常識，穿越去了古代，寫了篇策論，估摸著可以聲震朝野了?？墒侨缒闼?，皇帝未必感謝我，沒準兒立刻下令砍了我的頭，還特意還傳下密詔：你知道的太多了！

　　倘若凡事可以商量，如我者，或者如唐伯虎者，就可以說，我當皇上行不行？這就叫致力于公共服務。原來的皇上說，這我說了不算啊，得商量。于是全體國民一起商量，這就叫選舉。蘇州市民一看，唐伯虎這人不錯，就跟他說，我們準備支持你，但是你能不能給紡織業(yè)減稅呢？這就叫游說與募捐。蘇州經(jīng)濟發(fā)達，人口稠密，就叫一個大的選舉人團。最終唐伯虎擊敗了我，獲選了新皇上，我就說，伯虎兄比我風流比我?guī)?，獲得的女性票比較多，不過我并不嫉妒他，我相信他可以為民眾打好這份工，這就是一切現(xiàn)代文明的價值核心：費厄潑賴精神。

　　到了這一步，臟錢這東西已經(jīng)不大好存在下去。民眾會說，唐伯虎皇上，你說了你不使人間造孽錢，那我們就要瞪大眼珠，看你做得怎么樣，倘若你食言而肥，那么別怪大家情薄，可要把你拿出來好好商量上一回！那么怎么商量呢？就要弄出一套法律以及監(jiān)督權力的體制架構出來。到了這兒，套用《大話西游》里的一句臺詞說，臟錢這東西就像一只吵人的蒼蠅，“終于有一天，我抓住它，扯出它的腸子，勒住它的脖子，再手起刀落，嘩！整個世界清靜了。”

　　我曾服務于新聞業(yè)，對臟錢并不陌生。小額臟錢和由受訪對象付費的“軟文”在這個行業(yè)里簡直司空見慣，對此我始終極瞧不起。不過我仍可以客觀地說，在構建“商量”社會之外，個人和機構的品行之類的是極其次要的。誦經(jīng)三千部，曹溪一句亡，關于臟錢，也就這么點兒事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