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中國并購之父”王?。航鹑诶俗幼穳舨┪镳^

2012/03/01 13:55      李超

  

王巍

 

  王巍

  1989年的一個夏天,留學美國的王巍正在候機樓翻報紙,他在華盛頓世界銀行總部實習,準備搭早班機返回紐約斯特姆大學。無意中,他注意到人們爭相同一個匆忙趕飛機的老人握手,老人從人群中望見了他,他也認出了對方——美國前總統(tǒng)尼克松。

  尼克松停下腳步,問王?。?ldquo;你是中國人嗎?從大陸來的?”“是的,我從北京來。”王巍回答。尼克松異常興奮:“太棒了!我愛中國!”王巍不假思索,沖上前握住尼克松的手:“謝謝,我們也愛你。”人群很快散去,王巍還站在原地,他想,這個同毛澤東攜手打開中國大門的美國人居然有這么長的手臂。

  幾年前,上海有家媒體把王巍形容成金融浪子,說他是體制內的“壞人”,大體因為他在中國銀行呆過,在單位挽留下堅持要停薪留職去美國,回國后參與籌建南方證券一直做到副總裁,在中國股市最熱鬧的時候卻選擇了辭職。“下海”后,他仍不安分,搞了兩個行業(yè)協(xié)會,還著書立說,跑到商學院給人講課,要制定行業(yè)規(guī)范,得了一個“中國并購之父”的諢名。

  這樣一折騰,王巍就過了50歲,但他還是一個“浪子”。2010年,他不聲不響地在天津建了一座NGO性質的中國金融博物館。之前,中國還沒有專門的金融類博物館,甚至沒人公開提過。沒人相信王巍是認真的,他收藏的人民幣幣種還沒有女兒多。天津市副市長崔津渡是最早和他交流這個想法的人,開館前兩天,崔告訴他:“其實我從心底里一直不認為你能做成”。他一做就是倆,去年,中國基金博物館在蘇州開館。

  采訪王巍時,他突然把記者拉到電腦前,炫耀地指著一組PPT,滔滔不絕。里面是他為長江商學院講課準備的教案,做公司占據他的時間,現在不到三分之一。

  金融博物館落地后,吳曉靈、夏斌、陳志武、許小年、張維迎,中國經濟圈叫得上名字的人幾乎都加入到了顧問團隊。去年,王巍又拉上更有號召力的好友任志強入伙,組織起中國金融博物館書院,邀請了陳東升、王維嘉、許小年等一批政商學界大佬做講演交流,嘉賓自費,觀眾免費,半年來了3萬人旁聽。今年,他還準備再把柳傳志和馬云這樣的人物拉進來。

  王巍特別喜歡臺灣清華大學前校長沈君山的一句話:盡我所能,愛我所做。他生在政治年代,成于經濟改革,接觸過土老板,也喝過洋墨水,他從一個體制內高管變成了一個個體商人,賺了些錢,最后花在了博物館上。

  天之驕子

  同尼克松握手時,身在海外的王巍并沒意識到,中國的改革道路開始進入一個拐點,他始終覺得,身在歷史轉變的節(jié)骨眼上,能夠參與改變,推動歷史,會帶來莫大成就感。一想到這些,他就無比亢奮。

  王巍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,那時,中國還沒有“金融”這個概念,鄧小平被《時代》評為了次年的年度人物,他在東北財經大學開始主修會計專業(yè)。

  王巍從來都不是個循規(guī)蹈矩的人,從小學到中學,他受過最多的批評就是:個人英雄主義,驕傲散漫,不守紀律。大學畢業(yè),他被分配到老家遼寧某地的建設銀行工作。一年后,王巍被當時的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院錄取,到了北京。

  從地方到中央,王巍看到了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象。在遼寧時,他感覺自己大學畢業(yè),人五人六,但在當時精英云集的北京五道口,同學都來自北大、清華、人大這些最好的學校。自己的信息量、學術、思想、經歷與這個環(huán)境相差太多,王巍有了壓力,他開始感到自卑,但很快就變成了自強。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院沒有固定的老師,都是從各大高校請來名師講課,限制較少,這些教授通常會把最精華和最前沿的東西拿出來,高度提煉但缺乏系統(tǒng)。王巍逼著自己去消化這些知識,同時,他和大批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一起讀書,交流。畢業(yè)時,“見了世面,經歷風雨,長了才干”的王巍發(fā)現,自己已經不輸于大部分人。

  1985年,鄧小平第二次成為《時代》的年度人物,中國民間開始流行一首叫作《跟著感覺走》的歌曲:“跟著感覺走,緊抓住夢的手,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快活。”

  那年,王巍從“五道口”畢業(yè),分配到中國銀行工作。內心強烈的沖動告訴他:要做點什么。他利用業(yè)余時間,同一批金融界的改革青年一起,創(chuàng)辦了一所名叫“財政金融函授學院”的民辦大學,為來自全國各地的人講課、編教材,同時,他們還組建了民間機構“北京社會經濟研究所”,經常聚到一起,討論中國經濟改革問題。

  也在這個時候,王巍覺得,中國既然要走向世界,自己就應該到外面去看看,留日潮、留法潮、留蘇潮之后,輪到他,留美潮來了。一開始,中國銀行并不希望他離開,要求他再工作一年。

  1987年,王巍到了美國,他再次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,這是一種更強烈的反差。他當時想,可能活一輩子,中國也不會發(fā)展成這樣。反差不單單是物質上的。在國內,社會對人的摧殘,把人約束到了麻木不仁的程度;到國外,突然沒人管束你了,內心突然充滿喜悅,就像解放了一樣。

  除了正常學習外,他還在花旗銀行、大通、世界銀行等公司實習,勤工儉學,賺取生活費。更多時候,他和一批同樣留學海外的優(yōu)秀金融人才聚會討論。

  當時,美國主要有兩家自發(fā)組成的中國經濟研討組織,一家是中國留美商學會,主要是中國留學生參加;另一家是中國資本市場促進會,由華爾街一批年輕律師和銀行家構成。王巍是這兩家機構的???,和他經常結伴參加的,還有上一批留美學生王波明和高西慶。

  不久,王波明和高西慶準備回國,那時學成回國的人并不多,王巍提議王和高“應該帶點東西回去”。于是,一群人商量,最后決定由王巍執(zhí)筆,寫一篇5個章節(jié)的政策建議,討論規(guī)范中國證券市場的問題。

  沒想到,王巍剛寫完一章總論,另外二人已經啟程回國,并且把它交給了當時的張勁夫和谷牧。白皮書中的建議受到了高層重視,授權下,王波明、高西慶和國內一批學者,成立了“證券交易所研究設計聯(lián)合辦公室”,簡稱“聯(lián)辦”。

  王巍起草的那章總論成了聯(lián)辦后來發(fā)布的“金融白皮書”的雛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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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自由的落差

  1992年初,88歲高齡、兩次當選《時代》年度人物的鄧小平,到南方視察,發(fā)表了“南巡講話”,中國改革有了新的流行語:社會主義市場經濟;三個有利于;發(fā)展是硬道理;兩手抓,兩手都要硬。

  在紐約,王巍第一次唱起了卡拉OK,他記得當時唱的第一首曲子是齊秦的《大約在冬季》。后來,大伙集體唱了一首《我的中國心》,唱完,哭成一片。

  原本這是大使館為王巍準備的回國歡送會,計劃中只有十幾個人,最后來了一百多個,很多與他素不相識的人專門趕到紐約。“印象中,風波后整個中國萬馬齊喑,這些人想看看,第一個鐵心回國的那批留美博士究竟長得什么樣。”

  主角王巍沒有哭,他說,好像在場的人只有他沒覺得悲壯,反而很興奮,他從始至終都覺得中國肯定會向前發(fā)展,“南巡講話”前,他已經決定回國。中間,為證明自己不是混不下去才回國,他還應聘進入高盛然后又馬上回絕,為此,當時高盛主管招聘的劉二飛氣得一年沒搭理他。

  5月,留學5年后,王巍第一次回到國內。因為倒時差,他第二天早晨5點便起了床,從王府井走到天安門廣場,又走到朋友開的一間公司。幾個小時候后,他決定先在朋友那里干,等待國家安排工作。

  “南巡講話”前后,是中國證券市場快速成型的年代。1990年底,深圳證券交易所和上海證券交易所分別開業(yè),1992年9月,人民銀行批準組建國泰、華夏、南方三大全國性證券公司。33歲的王巍被派往南方,參與南方證券的籌建。

  即便是2004年,南方證券因為挪用客戶儲備金和巨額虧損成為了歷史,王巍還是認為那里匯聚了一批優(yōu)秀的人才, “成立之初,誰也看不到未來會怎么樣,金融公司有什么前途,但所有人都充滿闖勁,努力想創(chuàng)新。”王巍說,很長一段時間,他在南方證券是相當愉快的。

  在南方證券,王巍最早負責籌備海南分公司,擔任總經理。后來,他調回北方,在北京籌備了北部灣國際信投公司和基金部,做到副總裁后,開始主導基金業(yè)務和并購業(yè)務。他說,在中國,“并購”這個詞就是自己最早提出來的,他不喜歡先前“兼并”的叫法,“感覺像東漢末年豪強兼并。”但他注定要和“豪強”打交道。

  王巍在博客里寫過這樣一段回憶:他在遼寧做一筆發(fā)行業(yè)務,政府各部門都想從中漁利??吹剿驼块T關系沒處理好,一個叫楊大勇的人提出,要把說好的承銷費降低幾百萬。楊對王巍說,自己燒鍋爐出身,在沈陽叫作碼頭(黑社會大哥),如果他不同意,就讓600萬沈陽人民扒了他的皮。王巍當時懵了,他第一次帶兵“打仗”,不能讓公司開門就損失幾百萬。等了4天,確定對方來不及換券商,王巍單獨找到楊大勇,把領帶一甩,對楊說,我從國外回來的,回國玩一玩,玩不好我可以照樣回去,你不能玩,多少股民都系在你身上了,我有名我有利,我只擔心名不夠大,這次是中國萬眾矚目的第四只股票,我今天就不簽字了,我就廢了你這上市公司,我全國出大名,明年拍屁股走人,看600萬沈陽人民是扒了我的皮還是扒你的皮。最后,倆人在電視里握手言歡。

  在南方證券,王巍幾乎每做一個單子,背后都有非市場化的力量在相互博弈,“政府關系、公關、江湖勢力”。其實,在中國市場環(huán)境里生存過的他早有心理準備,反而感覺如魚得水。在南方證券待了兩三年后,另外一些事情讓他不能適應。

  1994年,潘虹和劉青云主演的電影《股瘋》,刻畫了中國第一代股民的瘋狂。從事證券,王巍卻至今沒有買過一只股票,他堅持認為,作為投行,應該做服務而不是炒股票和房地產。

  南方證券做出眉目后,王巍過得愈發(fā)不愉快,通常是上面給他一大筆錢做業(yè)務,但投給誰都定好了,完全跟他沒關系。有時候他有新的想法,把自己說興奮了,其他人卻無動于衷。他還很不習慣領導出差一大群人去機場接送,接完了一起連玩帶唱。“慢慢地大家都覺得你很清高,得罪了很多人,在公司你變成了少數派,就出去了。”王巍說。

  1996年,上海股市從五百多點沖到1250點,深圳股市從九百多點一直沖到4200點,中國股市迎來了第一波“大牛”,王巍從南方證券辭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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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出口

  中國金融博物館在天津海河旁,早先是租界里的法國俱樂部,從天津火車站出來,過了解放橋就可以望見。

  博物館的門票很有意思,是中國早年發(fā)行的股票認購申請表過塑而成。王巍覺得自己做的是一個NGO項目,原本沒打算收費。為了和整體風格協(xié)調,金融博物館的洗手間裝修精美,結果,很多人把它當成了公廁,有時影響到正常參觀,無奈下,開始收取10塊錢門票。“靠收費不可能養(yǎng)活,只是為了給大家一個概念,支持博物館是有價值的,還可以阻擋一些不是真心想看的人,只是一種手段。”為了給參觀者留點紀念,他連買帶求弄了一大堆認購證。他說,可能過些年,這張認購證的價格遠遠大于門票價格。

  博物館內的展品,除了找積累多年的金融圈朋友東拼西湊,很多都是王巍從世界各地買回來的。“大家都知道我做協(xié)會,做研究,做博物館,我靠什么呢,所有這些都是要花錢的,我肯定是靠公司經營。”當然,他“下海”時,并不知道自己會在十幾年后做這樣一件事。

  離開南方證券后,王巍還等著國家給另外安排工作,但過了大半年都沒有音訊,他等不及了。1997年,他決定出來單干,創(chuàng)立了萬盟并購集團。

  萬盟給王巍帶來了更多自由感,同時,他也把自己推到了“一沒資源,二沒背景”的境地。“大家都認為你是壞人,要不你怎么辭職了?你首先要證明你是好人,我在體制內不需要證明,上來你就是好人。”

  在萬盟辦公室的一面墻壁上,按時間順序整齊裝訂著十幾年來服務過的客戶相框,有遼寧盼盼、中體實業(yè)、新希望等等,超過80家。

  王巍的客戶中,很少有大型國企,他說大國企看不上自己,自己就把中小企業(yè)做到最好。他把自己的公司比作專賣店,大券商比作超級市場,超級市場什么都賣,專賣店只賣香奈兒香水、古琦皮包,大券商什么業(yè)務都做,萬盟只做并購一項。

  隨著公司經營逐步穩(wěn)定,王巍開始重拾“愛好”。2000年,他成立了全球并購研究中心,中歐商學院院長劉吉知道后,安排他給國家領導人吳邦國講課。王巍做了大量準備,沒能成行,反倒是劉吉看了材料后,嚴肅地對他說:你既然看到了問題,不去研究不出去講,就是對不起國家。

  王巍說,劉吉對他觸動極大,一個因為性格太直而政治地位不高的知識分子,堅持讓自己這樣一個小商人關注社會,發(fā)出聲音。于是,他開始創(chuàng)立并購協(xié)會、PE協(xié)會,主持編輯商業(yè)雜志,成為了中歐商學院和長江商學院的客座教授,參與創(chuàng)立亞布力論壇,還出了幾本金融并購方面的書。2008年,在美國金融博物館坐了半個小時后,他決定自己也搞一個。

  “年輕的時候會去和命運抗爭,五十知天命,過了五十就知道自己能做什么,不能做什么,就會更多地去消化和理解這個社會。”王巍說自己有些自負,因為潛意識里覺得自己比別人強,但這種優(yōu)越感僅限于自己的專業(yè)內。“人人喊改革,談國家大事,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,文革時就是這樣,人民銀行行長不管稅收和控制物價,談房地產調控,每個人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,其他事情可以八卦,但不要充滿激情的沖上去,這是一種錯位。”

  因為做博物館,王巍幾乎看遍了金融歷史書籍,他認為自己已經有資格講些東西,他正在寫一本叫做作《三十件展品看中國金融史》的書,用三十件博物館展品把中國金融的脈絡和故事全部講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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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回歸

  吳英案宣判時,王巍是最早一批發(fā)微博評論的人,他覺得自己不是公知,這件事情輪不到他發(fā)言,但當有人分不清什么是非法集資的時候,他就必須出來說話,否則就是犯罪。“當然別人越研究比我越深,但我起碼可以幫忙燒起這把火。”他的很多評論,都是這種態(tài)度。

  《貨幣戰(zhàn)爭》暢銷的時候,陳志武想寫本書批判里面的陰謀論,王巍勸他,沒看見愛因斯坦和跳大繩(神經病)的辯論,不要太認真。前段時間,他轉了幾條傾向方舟子的微博,粉絲罵了些十分難聽的話,他立馬拉黑,還勸告同樣被罵無數的任志強不能太寬容,如果怎么罵人都行,社會就被攪和了。

  王巍已經習慣從非大眾化的角度看問題。幾個月前,沈陽市市長在北京開座談,花了很多錢,研究未來15年20年的城市發(fā)展規(guī)劃。王巍看到滿場請來的領導和專家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,他發(fā)言時很氣憤:沈陽這么大的城市,研究2020年以后的城市發(fā)展,為什么沒有一個80后參加,他們的未來憑什么由我們來決定,這種規(guī)劃沒有任何基礎。

  籌備金融博物館時,王巍終于看到了讓他敞亮的東西,很多年輕的志愿者愿意無償去做一些事情。“過去我們信仰佛道法儒,都是功利主義,我看到的年輕人,他們打破了毛澤東時代的信仰、孔孟的信仰,甚至是原教旨資本主義市場的信仰,他們在精神上相對自由,你看到這么多公益組織出來,會突然發(fā)現一批新人開始有了新的信仰,有了價值追求。”

  “其實我們這代人都是變色龍,把自己和社會協(xié)調一致的能力太強,搞政治運動是佼佼者,搞經濟改革又沖到第一線,就像馮侖寫的《野蠻生長》一樣,每個人都是這么出來的,這就是社會。”

  在好友王石影響下,王巍喜歡上了登山,除了大雪山,每個月,他都會和自己組織的登山隊爬些小山。“那些年輕人太快了,一下就竄到了前面,我趕不上他們。”王巍羨慕年輕人的勁頭。

  1978年,是中國改革開放元年,他19歲,開始學習會計。他覺得很沒面子,因為當時流行數理化,于是拼命考進了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院學金融。

  15歲時,王巍插隊到離家很遠的貧困山村,知識青年挑公擔,他賣力干農活,凡事出頭,當了1000人的大隊長。

  更小的時候,父母被關進了牛棚,他兩三年也沒見一面,“散落在社會上”,背毛語錄,搞批斗,積極參加各種政治活動,是學校里的先進人物。

  王巍說,或許是從小家庭受到排斥,讓他有些自卑,他必須跟別人不一樣,才能找到信心,這種逆反形成了他的性格。

  出國前,王巍因為講課賣教材,分到了十幾萬人民幣,他當時覺得自己是在做崇高的事業(yè),是在搞中國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,他沒要這筆錢到美國時,口袋里只剩下20美元。

  “我在農村插隊,在體制內學習,然后又到國外接觸了很多新東西,認為自己能力很強,要做大貢獻,后來墮落成商人,但畢竟讀過書,希望能做點文化上的東西,身已至此,心猶不死,這個時候如果能做成一個博物館,對我來說是種巨大的成就感。”王巍的第三家博物館,很快就要在上海開館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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