旭日陽剛:人心里頭總要有個歸屬

2011-03-17 18:34:59      挖貝網(wǎng)
旭日陽剛(圖片由財富堂雜志提供)旭日陽剛(圖片由財富堂雜志提供)

  文/柴靜

  1

  第一次看這個視頻,一個赤膊的精壯漢子,夾煙的手定在空中,說不出臉上是狂喜還是痛苦,唱到“如果有一天,我老無所依”,一仰頭狠狠把下牙床一繃,嗯,這人身上有股能豁出去的勁兒。

  見他的時候,他倆已經(jīng)成名了,很多媒體圍著采訪。他正給別人簽名,簽得龍飛鳳舞的,我才知道他叫王旭,有人說“您這字兒是練過啊?”

  他面無表情,“天天一大車一大車的貨都得簽字,不簽名字要扣錢的”。

  他的職業(yè)是個倉庫保管員。

  我倆握手,邊上有人對他介紹我“這是誰誰”,說完停頓一下,等他反應(yīng)。

  他像沒聽見一樣,沒假裝說“哦你好你好”,也沒問“誰?”,就兩大眼珠子看著我,嚴肅地說“你手挺涼的,找個暖和地兒吧”。

  他倆上春晚前,彩排的時候我看他一身平常的舊綠褲子,一件洗得看不太出來色的毛衣,滿臉蕭條,問他在春晚上換不換衣服,他說“不換,我沒錢。有錢也只會買這樣的”。

  他拿個裝胖大海的鐵杯子,嗓子感冒,啞的。也不擔心直播的時候唱破了?“破了就破了”,春晚只讓唱一首歌,他覺得這一點不如在地下通道里唱,“痛快”。

  我問:“那什么感覺,來勁嗎?”

  “嗯,非常來勁,非常過癮。有的時候過道里人特別多,來回過,人的聲音嗡嗡嗡嗡,我煩那個聲音,我就要唱崔健的歌,吼老崔的‘一,二,三,四……’”

  “新長征路上的搖滾?”

  “對,唱完一段之后,再看,消停了,沒有一個人吭聲?!?/p>

  2

  農(nóng)民工很多,唱歌的也不少,但這種勁兒的人少,他44了,這個年紀的人,有的都在家里踏實當爺爺了,他還在地下唱搖滾。

  他16歲的時候,從收音機里聽成方圓唱《游子吟》,對那個“六弦琴”感興趣,坐火車去開封花45塊錢買了一把金龍牌吉他。這是民權(quán)縣第一把琴,買回去之后,縣里沒人會這個,他對著吉它看來看去,“我就想,這7個音,1,2,3,4,5,6,7,1,這六根琴弦,怎么能發(fā)出七個音?挺納悶的當時,然后就來回摳,摳了很多天,左手手指不經(jīng)意間按到弦了,一撥,還有音,這就知道,哦,按著也能出聲。然后就開始找,1,2,3,4,5,6,7,1?!?/p>

  他愣是自己把和弦都找出來了。

  我問,不知道你在農(nóng)村里面拿把吉他唱歌,是受人羨慕呢還是?

  他說:“二流子,比我長一輩的人都說我二流子。”

  我以為這話聽了讓他有點難受。

  他說“沒有,管他干嗎啊,我彈我的,那個時候我門口那條公路上車少,是民權(quán)通往菏澤的省級國道,我們就在馬路邊上走著,抱著吉他走著唱,‘你到我身邊,帶著微笑’,不然就是‘阿里,阿里巴巴’,瞎吼?!?/p>

  這樣的小男生,不分時代地域,哪兒都有一小撮,但一般稍長大一點兒就被治服了,人都得活著。

  3

  他十七八歲的時候農(nóng)村聯(lián)產(chǎn)承包制開始,“大包干,大包干,直來直去不拐彎”,他就承包了一個蘋果園,100多棵蘋果樹,種的不怎么好,但日子過得痛快。

  沒兩年蘋果樹就都死了,刨了種莊稼。小麥、大豆、花生、棉花、玉米、西瓜、甜瓜,到冬天還撒了兩畝地的菠菜,小菠菜,拿著種子一撒,也不用管它,到后來就拎個小籃子、小鏟子,想吃幾棵挖幾棵。

  他年輕,力氣大,不覺得苦。

  說起春天播完種之后犁地,他是真興奮:“那個麥子,播完種之后都是一條一條的溝,得拿一個很沉實的木板,你要力量大的時候,你想綁多寬綁多寬。就那樣,綁上根繩,從地這頭往那頭走。弄過去之后,看著可好看了那個地,平展展的。然后一溜一溜一溜,整整齊齊的麥苗都長出來了,看著好看?!?/p>

  有生命力的那個壯闊勁兒他喜歡。

  但農(nóng)民種地沒什么效益,80年代末,農(nóng)業(yè)負擔開始加重,再怎么下力,一年到頭種的東西只夠自己吃的,掙不著什么錢。只能圖個痛快。蓋個看蘋果的小庵子,晚上幾個人坐著“抱著把吉他,邊上四五個人,有煙,但是不喝水,就那樣,想起一出唱一出。蘋果地離馬路非常近,馬路上也有人,在那站著聽,我就唱。有的就騎著自行車直接從馬路上就下地了,‘我離可遠都聽見你唱歌了’,就坐在那歇會兒,抽只煙,聊會天,繼續(xù)唱,那樣?!?/p>

  但一兩年后,跟他一樣大的都結(jié)婚生子了,就他一個人,吊兒郎當每天在那晃悠。后來不結(jié)婚也不行了,老被人打聽,“一打聽你,什么都行,就兩樣不行,這也不行,那也不行”。

  他找媳婦,一見面拉著人家的手,哭訴了一回身世,媳婦“可憐”他,就嫁了。很快也生了兒子。

  如果沒有選擇,也就這么在生活的框里過下去了,一筆一筆,填滿就算。

  4

  1989年,縣里來了歌舞團,要去河南、山東、河北、山西,巡演。他想去,老婆死活跟他鬧,他說那我怎么也得走。“喜歡啊,就想著,那個東西勾著魂,那時候感覺是什么東西都拉不回來的”。

  “什么東西勾著你了?”

  “就想去唱歌,還有他們那個氛圍,想去哪就去哪,能唱歌了,能唱給好多人聽了,誰也拉不住我,就這樣想,就一股勁的想往外走,出去了,老婆特傷心,抱著個小孩子,那么高一點”。

  那時候歌舞團一共13個人,搭臺,繩子,吊燈,拉幕,獨唱,伴唱,他都干,他燙個大頭發(fā),穿個皮褲,穿個高跟皮鞋,穿個紅色的衣服當演出服了。

  團長安排他在民權(quán)的一個鄉(xiāng)里演,他往臺上一站,剛準備起范兒,底下有人認出來了,“喲,那個是賣蘋果的!”

  我問“還唱得下去嗎?”

  他說,唱了一首《一無所有》,唱到“你這就跟我走”,底下就有人接話,“你早就該走了”。

  一年到頭到了春節(jié),農(nóng)民歌舞團一天5塊錢,他回家?guī)Щ厝?0塊錢,里頭還有跟別人借的10塊錢,“手凍的紅腫,手凍的這么高,都裂著大口子,回家了,那時候感覺老婆的被窩特別暖和,往里一鉆,再不想出來了”。

  5

  他跟老婆一起賣餛鈍,90年代初是就近進城打工,選擇也不多,民權(quán)有個葡萄酒廠,上完班有吃夜宵的,就半個小時的吃飯時間,他們得準備100個碗,“卡卡一排,碗是干凈的,我這調(diào)好的料,配好的料,放在桶里,卡卡,放在桌上就擺了一大片,一看,那些人嗚嗚地就出來了,沖這邊就過來了,趕緊的,湯卡卡一盛,餛鈍往里頭一扔,霹靂啪啦,管它多少,反正5毛錢一碗,就開始端,端完之后又一輪,端完之后又一輪,挺緊張的,緊張完了,忙了一身汗,然后等他們走了,收攤,回家,睡覺?!?/p>

  后來又賣小百貨,賣年糕,賣菜,給人加工雞蛋糕,收花生,王旭說起雞蛋糕來格外有股子香甜勁兒,“因為我這個人比較實在,加工的都是足料,料是足的,有的在里頭面粉多,雞蛋少,或者說蜂蜜、白糖,糖精什么的,我就是純砂糖,純蜂蜜?!?/p>

  他說:“我是主張那種一分利的人,我不是主張兩分利的人?!?/p>

  他就這么忙忙叨叨的,只有去縣城里頭去買東西,騎著自行車在馬路上,帶著老婆,才想起唱歌的事,剛唱一句“春去春會來……”,“我老婆說唱什么唱啊,哭了似的。特傷我,不唱了。然后就唱‘抱一抱那個抱一抱’,這個行,特逗,挺好玩。”

  但小買賣做不成氣候,還常被抄攤。90年代末,河南的出外打工大潮開始了,他去了新疆烏魯木齊市。一天10塊錢,沒別的就業(yè),就靠便宜出大力,“上面拆了房子,我就在底下嘩嘩就弄,一頭一臉的都是土,到最后就露個小眼睛,一張開嘴,牙是白的?!?/p>

  春節(jié)在黃河小浪底,他為了拿100多塊錢的加班費不回家。

  大年三十值班,“那時沒人,一個大山里面,感覺回音特別好,就吼唄,唱唄。”

  在山里頭,黃河小浪底,就唱那個,“東邊有山,西邊有河……”

  不凄涼,也不自憐,唱累了,算一會兒100多塊錢怎么花,再唱一陣子。

  6

  2000年,有親戚打電話說你不是會唱歌嗎?他說還會點兒,人家說那你就過來北京吧,他扛著給人家的一包花生就上了車。

  “快到西站的時候,心里直跳,首都啊這是。做夢,就突然間就來了,就到北京來了,看著那火車外頭那燈光,燈火輝煌的,真好看,我說一晚上得浪費多少電啊,8毛錢一個字在我們老家,然后就來了。下了車直接就拉清河去了?!?/p>

  我納悶起來,“叫你來不是來唱歌的嗎?”

  他說,“其實是給KTV包房燒鍋爐去了,燒鍋爐一個月給500塊錢,500塊錢也不少,我在家一年也掙不了那么多錢。”

  “那你那時候能上KTV唱去嗎?”

  他說:“唱啊,也上去過,趁老板不在,幾個人噌噌爬上去了,唱唱,還沒唱兩首,底下一個人上來,悶聲喊,老板回來了,就放下。也能洗澡,也能唱歌,也能掙錢,多好!”

  他看KTV門口別人開排檔,向妹妹借了三四千塊,就跟經(jīng)理申請把門口的攤承包了,什么都弄好,干了一晚上,經(jīng)理一看生意好了,半夜就找他談話,“老王,這個東西你確實不適合,你還得燒鍋爐,鍋爐這個東西,一會兒離開人了就不行了,所以說我還是給你收回來吧?!?/p>

  收回去,經(jīng)理自己就干去了。

  我說,你當時也不跟他急???

  他說:“我哪敢急啊,我敢急嗎?一急,走啊,沒地去了,燒鍋爐就燒鍋爐吧,我說那我要來喝酒免費啊,他說行行行,免免免?!?/p>

  燒完鍋爐,夏天,王旭穿著大褲衩,往小攤上一坐,“喝酒,吃小菜,往狠了吃,氣得我?!?/p>

  到最后,鍋爐的活欠他半年工資沒給。他呆不下去,回家了。

  7

  2003 年北京有地方要倉庫保管員,他說那不得記賬嗎?我只初中畢業(yè)。電話里那人說1+1=2你知道不?他說知道,人家說那你就來吧。

  來了沒幾天就鬧“非典”了,人都不讓出去,幾個同事坐那山南海北就那么聊天,說,哎,你唱的真不錯,你怎么不去酒吧啊,他問去哪個酒吧,同事說你打電話找吧。

  老板辦公室里有電話,他四下一看沒人就進去了,打,撥114,“喂”,他還得看著兩邊,低聲說,“麻煩您給我找一下全北京市酒吧的電話”。

  114倒沒崩潰,很鎮(zhèn)定地說“就三個”。

  打了兩個,都不要人,又打最后一個,在三里屯,說正好缺一個歌手,他真被看上了。但從他打工下班到演出相隔2個小時,“我算著倒兩次車蠻可以趕到,結(jié)果一到國貿(mào)就堵,一到國貿(mào)就堵,堵的我要命,遲到了三天”,他問老板,明天我還來不,老板說,那你說呢?他說那我就不來了唄,老板說對,我就這個意思。

  再沒別的路子了,就下了地下通道。

  第一次去公主墳地下通道,他就順著那個邊上溜溜達達,溜溜達達,終于走不動了,結(jié)果貼著邊一坐,不敢唱,把琴放在那,背著琴又出去了,買啤酒去了。買完一瓶回去,還是不對勁,還不夠,還沒壯起來。又回去,又買一瓶喝,還不對勁,又買一瓶喝,三瓶,才往那一坐,才敢彈。

  一開口唱了,雄心就起來了,“我有一套自己的方案,我都想好了。我這兩天在公主墳唱,我會順著再往東唱。唱南禮士路,唱復(fù)興門,唱西單,唱王府井?!?/p>

  我明白了,“哦,要直逼北京核心。”

  終于有一天唱到天安門去了,他背著琴在前門的通道里一溜達,后面有個保安就來了,他心里通通跳,心說這個地方肯定不讓唱,臊眉搭眼回去了。以后還是公主墳通道吧,“冬暖夏涼”。

  8

  后來他就守著公主墳通道唱,有一年里頭施工,就那么嗆著,嗓子里,像小針扎的,不停的扎,咳嗽都是黑色的痰。

  他不能停,也不想停,聲音小點也不愿意,“不能不唱搖滾”。他也害怕不能再唱,就鍛煉自己的肺,練憋氣,“我能憋2分多鐘,最長的,憋2分40幾秒好象”。加上跑步,倒立。

  他說,“給你來一個”,直接腦袋點地就折墻上了。我端詳了一會兒,說“哦,你那腹肌是這么來的”。

  我說但你這個治病的辦法,讓人聽著挺辛酸的吧反正。

  他說,“這有什么辛酸,不挺好嗎?鍛煉身體,我覺得比什么都好,我也去不了醫(yī)院?!?/p>

  這么彪捍的人,只怕城管。

  “你被趕過嗎?”

  “哪能不趕啊,誰都趕,他趕,前頭趕,后頭走,他走了我們再來,打游擊唄。”

  我問,“會覺得被人瞧不起嗎?”

  王旭說:“有過,但是那個東西一閃就過了。最重要的,我覺得我還得去生活,你瞧不起我,我是拿我自己真正的東西來換回我需要的,我覺得沒有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,我們都在上班?!?/p>

  9

  他也想過要出名,在草橋住地下室的時候,有天有人拿張單子給他,說《夢想中國》海選,你拿著去吧,他不知道海選是怎么回事,那上頭寫著要個藝術(shù)照,“又花幾十塊錢,戴著個帽子,然后穿了個短袖,側(cè)著個身,臉上還涂點粉,照了個所謂的藝術(shù)照,有點蒙蒙朧朧的,把臉上的褶蓋上了。”

  6月份,多熱的天,在望京那個大院子里頭,早晨六七點鐘去,一直排到下午三四點,最熱的時候,那個人擠滿了那個大院子里,一圈一圈的,隨著那個漩渦一直在轉(zhuǎn),一步一步的往前挪,最后想出都出不去,“我說我不報了,走吧,走,出都出不去,就那樣,好不容易排到跟前了。剛開口唱‘總是在夢里,我看到你無助的雙眼’,好了,下一個?!?/p>

  “兩秒鐘啊?”

  “就這樣,一兩秒鐘,下一個,就這樣,曬得暈暈乎乎的就走了,飯都沒來得及吃,所以說第二次《星光大道》2007年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,說我們在五棵松這有一個海選,你過來吧,我說知道了,好,謝謝你,電話一掛,還他媽海選,嚇死我了?!?/p>

  他從此就死心塌地在通道唱了,有一天唱《安妮》,邊上那個擺地攤的大姐,扭頭卷東西走了。

  他納悶,后來才知道是把人家給唱哭了。

  還有一天他正唱《英雄》,有個姑娘路過,聽完說,你再給我唱一遍,他那個時候一高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狀態(tài)就來了,給她升高了半個音唱了一遍?!俺炅?,她說,大哥,我能抱你一下嗎?我說來吧,還擁抱了一下,然后覺得特溫馨,第二天跑單位里還跟同事貧?!?/p>

  他挺自得其樂的,干自己喜歡干的,能掙點錢,還能得到人心的獎賞。

  10

  他在通道里認識了另一個唱歌的人,叫劉剛。

  劉剛是東北人,當獄警的時候,天天端槍對著樹林里的墳堆站著,“晚上有點害怕”,對著林子唱歌壯膽,后來買了把吉它,鉆到大鴿子籠里頭練。退伍后失了戀,什么也不要了,帶著吉它來了北京。跟親戚一家三口擠一張床,有次餓得不行把鍋賣了,換了2塊錢。

  后來賣盜版DVD,小百貨,出租碟……娶了媳婦,媳婦把家里的工作辭了跟他來北京,給別人做那種在飯館常見的塑料套的一次性筷子,一袋子是5000雙,串滿一袋子是10塊錢。他說:“要是可勁串,串一天一宿串兩袋子,一整就干到后半夜”。一家三口一年下來,根本攢不下錢,有的時候還得跟朋友再借點。

  我說:“你算是為了你的音樂來的,她為了什么?”

  “她就為了跟我在一起?!?/p>

  “可是來了之后是很真實的生活,吃苦受累,那么小的房子,天寒地凍。”

  “都跟我受了?!?/p>

  “你不心疼?”

  他眼睛紅了一會兒,說,“心疼,她說我不圖你什么,只要你對我好,快樂就行。那種”。

  “人在心里頭總需要有一個歸屬,你在那個生活里頭,你覺得你自己有嗎?”

  他說:“其實每天唱完歌背著琴從通道出來,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,有下班的,擠公交的,那種心情讓我感覺,這世界其實挺美好的,能讓我心碎。”

  11

  8月的一天,他倆和另一個朋友在劉剛家“開演唱會”,喝了一點兒,幾個人開始唱,第一首唱的就是《春天里》,啤酒唱得挺酣的,說脫了唱吧,劉剛說我可有六塊腹肌,說你敢脫么?王旭挺狂,“嘿,我怕脫了傷著你們”,就這么赤著膊,唱到11點要散了,朋友拿手機,說錄一段吧,王旭說,再唱一遍“春天里”。就這個視頻,被朋友用手機拍下來傳到網(wǎng)上,點擊過了千萬。

  我跟王旭說:“很多人是被你那句,‘如果有一天,我老無所依’打動?!?/p>

  他說,2010年上半年,當時喜歡這首歌,“喜歡的發(fā)狂,發(fā)癡發(fā)狂”,一天要唱很多遍,QQ簽名上寫,“如果等我老去那一天,等我死了的時候,不要在我的墳前放哀樂,就給我放這首《春天里》?!?/p>

  “你是覺得這唱的是你自己的生命?”

  “我覺得是,它在寫我的歷程,它在說我的歷程。”

  12

  他們也有了歌友會,拿只一次性筷子粘只鋼镚當標志,樸素得很。當中有一個電焊工,從東北來看他們,我問這小伙子,你為什么要來?他說,“這歌里有一句‘在街上,在橋下,在田野中’,每次聽我都要哭一場?!?/p>

  我說是為你自己還是為他倆?

  他說,“為他倆。我至少還有個房子?!?/p>

  在星光大道總決賽的時候,每個選手都要請一個往年的冠軍一起唱,王旭和劉剛?cè)フ依袭叄f他們不想請冠軍,想請另一個人——一個被淘汰的選手。

  劉剛說,“那個孩子特別不容易,才21歲,他視力非常有問題,頭發(fā)是白的,但是他也會彈吉他,吹薩克斯,歌也唱得特別好,我認為自己跟人家比,比不了,在我心里,我認為他已經(jīng)是冠軍了?!?/p>

  他說不是出于同情,而是出于敬重。

  在歌友會上,他們仨站在臺上,唱《北京,北京》,那個孩子唱第一句,但話筒忽然沒聲了,他沒停下來,也沒東張西望,就是把話筒拿開,大聲唱了下去,“當我走在這里的每一條街道/我的心似乎從來都不能平靜/除了發(fā)動機的轟鳴和電氣之音,我似乎聽到了他觸骨般的心跳……”

  他們倆的聲音一起合唱:“……人們在這里掙扎著相互告慰和擁抱北京……,北京……”

  13

  采訪的時候,我問王旭,“有一種聲音說,他們擔心旭日陽剛只是曇花一現(xiàn)?!?/p>

  他說,“要說我們是曇花,我覺得我們要開得非常燦爛,這一瞬間也開的非常好,是吧?”

  他們這二十多天被媒體包圍著,“對廣大農(nóng)民工說些什么吧!”“對河南人說些什么吧!”“對民權(quán)的父老鄉(xiāng)親說些什么吧!”“對湖南的省委書記說些什么吧!”……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。

  他用“可怕”來形容這個成名的過程,“等于兩個人沒有拿到執(zhí)照,沒有拿著駕照,開著火箭就上天了,多危險,然后很容易迷失方向,等你迷失了方向,你再想回來,就麻煩了”。

  他在歌迷會上說他現(xiàn)在挺“害怕”,這是他少見的軟弱時候,“那個歌詞就在寫我們‘曾經(jīng)的苦痛都隨風而去,可我感覺還是那么悲傷’,就這樣?!?/p>

  我問:“應(yīng)該是喜悅才對,為什么有更深的迷惘?”

  “走不好,就會掉進去。把自己給丟掉了。我很不想丟掉自己,要實在不行,我寧愿回到我的以前?!?/p>

  “你沒辭職嗎?”

  “沒有,他們讓我辭,我沒辭,我說我就不辭,就跟你們簽合同,還要簽,今年就簽了?!?/p>

  “但你現(xiàn)在也不可能回去上班,那他干嗎給你留著這個位置?”

  “老板說你盡管走,以后走不動了再回來,我說我就記著這句話”。

  14

  我問過他:“要沒有這個視頻,沒有這個網(wǎng)絡(luò),也許就這么一輩子就這么……”

  他接過去說:“那也很好,很平常的一件事情。很普通的普通人?!?/p>

  他原來是打算就這么一邊看倉庫一邊在地下唱歌,唱到65歲“唱不動,回家做個小買賣,得了,沒有別的想法”。

  他讓我想起羅永浩說的那種人,“看一個人不是看他最終成為了什么人,而是他本來就是一個什么人。比如說韓寒當時沒有成名,后來沒有賺到很多錢,也沒有那么多的女朋友等等。但又怎么樣呢?如果有一天路過上海郊區(qū)的那個小鎮(zhèn),碰到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叫韓寒,如果你有幸跟他坐下聊聊天,你仍然會感覺這是一個非常牛逼的人”。

  能跟這樣的人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,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兒。

  看了春晚他倆的演出,我想起前陣子采訪完,我們?nèi)チ说叵峦ǖ溃跣翊鱾€黑絨線帽,一臉黑扎扎的胡子,抱了吉它說,唱一個吧。

  我說唱什么,他說《笑著哭》,我沒聽過。他輕捻弦索,唱這歌:“生命就像一場云游,坎坷也是一種收獲……傷痛就像一次放聲歌唱,唱什么,有誰能夠明了……突然間我感到如此狂喜的悲哀,擁有一切只不過笑著哭……”

  唱得太野蠻了,通道里荒草叢生,人來人往突然都消失不見。

  唱完他嘖了一聲,說“不好,還是得夏天,喝點,咱們再來唱”。

  嗯,春晚會過去的,但夏天有的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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